潼關以西,永豐原廿八里鋪。
永豐原西臨磨溝河,東邊挨著裂斜溝,流水經年累月的沖刷下,溝壑縱橫、塬高坡陡,只有廿八里鋪這片平坦地形。
洶洶而來的榆林兵,選擇在此扎營,密密麻麻的營帳坐落在這片土塬上,如一頭頭蟄伏的巨獸,虎視眈眈,望向東邊夜幕下的潼關衛城。
暮色四合,榆林總兵官王定所在的中軍大營,此刻燈火通明亮若白晝。
一眾榆林將官圍坐在大帳中,大口喝酒大塊吃肉,聊著些沙場之事,觥籌交錯好不熱鬧。
總兵官王定一個人坐在上首位置,目光冷冷掃視帳內眾將,抓起碗啜了一口,原本就緊皺的眉頭更是擰成了一股繩。
篝火照耀麾下,眾將官一道道粗獷的胡須和刀疤中間,流露出與生俱來的狠勁兒。
反倒是坐在上首位置的王定,在這群驕兵悍將中間,顯得有些格格不入。底下一眾榆林將官,也是三五成群自說自話,好像對這個榆林總兵官置若罔聞。
也難怪這群驕兵悍將桀驁不馴。
榆林兵自古悍勇,兵卒是出了名的剽悍,莫說對王定這個從薊鎮調來的上官,便是對杜松、尤世威那樣的榆林老將,榆林老兵都會不服。
當然,若上了戰場,那便是另一回事了。
《明史》:“其忠烈又為天下最”。
康熙帝:“兩守孤城,千秋忠勇”。
說的都是榆林和榆林兵。
榆林衛,隸屬大明九邊重鎮之一的延綏鎮。
宣德年間,好圣孫朱瞻基執行縮邊策略放棄河套后,榆林,便成為大明對抗蒙古各部的最前沿。
有明一代,榆林作為大明防御蒙古主要區域,當地百姓與蒙古的相互爭斗、仇殺,從未停止過。
久而久之,便養成了榆林人尚武之風,加之世代以從軍為業,百姓“慕義殉忠,志不少挫,其忠烈為天下之最。”
明末能叫得上號的武人,有很多都來自榆林。
杜松、李自成、張獻忠、李定國、孫可望、姜瓖、王世欽、候世祿、尤世威、賀人龍、虎大威····
“榆林衛天下雄鎮,兵最精,將材最多,然其地最瘠,餉又最乏。”(注1)
說得直白一點,明代榆林百姓窮到“以打仗為生”,打仗,成為榆林人必備的生存技能。
原本歷史上,崇禎十六年十月,中原大戰結束,明軍慘敗。闖軍順勢攻破潼關,孫傳庭死于亂軍之中。
李自成在攻入陜西之前,便聽取了顧君恩的謀劃。
先取關中,再取三邊,收服陜西精兵,最后出關東征。
“南京勢居下流,難濟大事,其策失之緩。直取京師,萬一不勝,退無所歸,其策失之急。不如先定關中,桑梓之邦,百二山河,已得天下之半,建國立業。然后旁掠三邊,資其兵力,攻取山西,乃向京師。庶幾進有可攻,退有可守,方為全策。”(注2)
十月初十日,闖軍抵達西安,次日西安開城投降,接著,李闖大軍逼近榆林,榆林總兵王定望風而逃。
留守城內眾將士推舉王世欽、候世祿、尤世威為主將,領導作戰,在城墻之上布置多層弓弩火炮,殺傷闖軍數千,前后堅守十余日,闖軍攻城數次皆慘敗,榆林兵甚至主動出城攻擊。
數開城出戰,殺賊數千人,婦女小兒皆呌呼擊賊。(注2)
直到闖軍以火炮壓制城頭,派炮灰在城下挖掘地道,然后放置火炮密封,反復爆破數次,終于,堅不可摧的榆林城墻被他們炸開。
守城軍民與闖軍展開激烈巷戰,又殺敵數千,最終彈盡糧絕,城遂陷,榆林軍民被屠殺將盡。
惟精兵數百逃入外邊草地。
不過這些都是后話,暫時不提。
可以肯定的是,有了孫大帝的穿越,以王世欽、候世祿、尤世威為首的這支榆林精銳,或許會有不同的命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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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去年陜西豐收,只榆林遭了災,佃租減了不少······本官平日在延綏府城,也舍不得這樣吃羊肉!”
王定瞇著眼睛,在烤羊腿上小心剜下一刀,塞到嘴里細細咀嚼。
身邊家丁頭子附和道:“總兵爺咋還哭窮?你在米脂的買賣,比巡撫王老爺做的都大!”
“你個慫球,知道個啥尼!大頭還不是讓巡撫老爺占著!”
王定啜了口酒,一眾榆林將官陰沉著臉,只顧自己吃肉喝酒,沒人抬頭看他一眼。
這讓王總兵頗有些尷尬,放下酒碗,輕咳一聲道:
“賀瘋子的人搶了咱榆林的商鋪,還殺了本官一個·····”說到這里,王定停頓了一下,摸了摸鼻子,繼續道:
“我老舅。”
“他娘的!老子也不管什么孫督師,非要找賀瘋子算帳不可!”
這時候,底下將官才放下匕首,抬頭朝王總兵這邊望來。
王定一拍大腿:“傳本官將令,讓火兵明日辰時造飯,午時前抵達潼關!”
“他娘的,自從賀人龍去了潼關,潼關這么亂,老子看他孫傳庭管不管!”
賬內一片默然,沒什么響應。
顯然這群武夫對王定他老舅的死,不怎么感興趣,這群驕兵悍將對出兵潼關多少有些不情愿。
畢竟說到底,這只是王總兵的家事。
而王定,又不是自己人。
話還沒說完,帳外一片喧鬧。
王定的家丁頭子以為是兵士賭錢打架,提刀走到門口,不耐煩道:“慫球,嚷嚷啥,明兒就進潼關城了,還爭這三瓜倆···”
嘭!
一聲巨響,營門被從外面撞開,家丁頭子罵罵咧咧:
“談娘的,打架也不長眼!總兵爺在里頭吃飯,老子非···”
大帳內一群武夫紛紛拔刀,望向門口。
眾目睽睽之下,孫世瑞一手提刀,一手持盾,身披鴛鴦戰襖,出現在大帳門口。
家丁頭子提刀就要過去砍人,孫世瑞迎著刀刃側盾猛地朝他撞去,家丁頭子一聲慘叫,被撞飛幾步遠,重重摔在堆滿酒罐的案幾上。
“他!他不是咱們營的人!”
營門衛兵大叫著從地上爬起,劈刀朝孫世瑞后背砍來,孫世瑞一個側身掃堂腿,將兩人再次放倒。
大帳內頓時一片混亂,王定看得目瞪口呆,慌亂之中,將案幾上酒壺朝對方擲去,孫世瑞舉刀劈砍,酒壺立即被劈成兩半!
孫世瑞提著腰刀,紅著眼睛,徑直朝王定走去。
一群榆林悍將見狀,紛紛拔刀,將孫世瑞圍在了中心。
“你,你是····”
王定酒醒一半,結結巴巴。
孫世瑞扔掉盾牌,丟下腰刀,扯下搶來的鴛鴦襖,怒目而視。他頭發豎起,眼角快要裂開。這幅形象,完全就是岳飛所說的怒發沖冠!
王定握著佩刀:“你,你他娘的是干什么的?”
卻聽孫世瑞爆喝一聲:“你們所有人不想死的,就立即放下兵刃!”
眾將聽了這話,頓時惱怒,揮刀便要將這不速之客當場砍死。
孫世瑞怒視眾人,不顧周圍鋒利的兵刃,怒道:“本官受督師之命,來榆林衛傳令,你們要謀反不成!誰敢殺我!”
聽到說謀反兩個字,榆林悍將們身形稍稍一滯,刻入骨髓的忠誠,讓他們對謀反這個詞語格外敏感。
孫世瑞紅著眼睛,提高了聲調:“誰敢殺我!”
這時,終于有個將官驚叫起來:“他,他好像是孫督師的公子!”
聽到孫督師三個字,王定立即打了個哆嗦。
崇禎九年,孫傳庭初到陜西,當時還是游擊將軍的王定,因為在追擊李自成的戰斗怯戰,差點被孫巡撫砍頭祭旗。
“你,你真是督師之子····孫百戶?”
孫世瑞掃視眾將,拿出他前世催收時的狠勁兒。
“本官現是千戶官職,剛剛升任,兵部的任命就在路上。”
不等對面反應過來,孫世瑞破口大罵道:“拿了你們幾個夜不收,得了夜號,便混入中軍大營,一路竟沒幾個人盤問!”
他死死盯著王定的閃爍不定的眼睛。
“王總兵,今夜若是闖賊偷營,你的人頭,怕是已經不在了!”
王定連忙摸了摸脖子,確認還在后,安慰眾將放下兵刃。
一眾悍將哪里肯聽!
除了那個認出是孫公子的將官,其他人都將刀口指向孫世瑞,忿忿望向此人,只待孫世瑞有任何輕舉妄動,便當場將其亂刀分尸。
王定低聲道:“不想孫公子···孫千戶如此驍勇,怪不得派出的幾個夜不收都沒回信。也是本官大意,沒提防這個。”
此次出兵潼關,所帶夜不收皆為王定的家丁,今日值夜的也都是王總兵的人。
一群榆林將官哼笑兩聲,看得出對這個上官很是不屑。
王定使了個眼色,家丁頭子端了碗酒,隔著密密麻麻的兵刃,遞了進去。
“多謝!”
孫世瑞拱手答謝,端起酒碗,站在原地一飲而盡。
王定一團和氣道:“孫千戶深夜到此,必有要事····想必是餓了,賞條羊腿。”
家丁頭子四處找尋,哪里還能找到,早被吃完了。
孫世瑞見地上有條還未燒烤的生羊腿,也不拔毛,便把盾牌扣在地上,把羊腿放在盾上,拔出刀來,旁若無人切著吃。
一群悍將看得目瞪口呆,眾將皆出生榆林,自幼和北虜打交道,也算是見過世面的,可是再兇殘的蒙古韃子,也沒像這樣生吃羊肉!
王定看得咽了咽唾沫:
“孫千戶!還喝酒嗎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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