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3章
“沒有,沒有躲。”沈聆妤蹩腳地找借口,“沒坐穩……”
說著,她在謝觀的腿上小幅度地挪一下。
謝觀瞥她一眼,也沒揭穿。他轉眼看向書案上的奏折,問:“看來你挺喜歡看折子。下次讓他們別隻拍孤的馬屁,也要說些好聽的誇皇後。”
沈聆妤沒有反駁,可是她也並非真的喜歡批閱奏折。這些朝政,是她以前從未接觸的東西,她有很多不懂的地方,翻來覆去地看難免晦澀枯燥。
隻是若她不看,這些折子就會一直堆在這裏。
她不希望再發生災情被延誤的事情。
“該睡了。”謝觀抱著沈聆妤起身。
“陛下!”沈聆妤急急拉住他的手腕,“我想把剩下的幾份看完。”
謝觀皺了皺眉,倒也沒反對,重新坐下來,讓沈聆妤坐在他腿上批閱折子。
沈聆妤看得專心,謝觀有些不耐煩,問:“還要多久?”
沈聆妤估計了一下,說:“大概還要一個時辰。”
太久了。謝觀將不悅寫在臉上。
沈聆妤心裏一動,抬手搭在謝觀的手腕上,盈眸望著他:“陛下幫我批閱一部分?”
謝觀盯著沈聆妤的眼睛好半晌,無語地將人從腿上放進她的輪椅,他上半身往前傾,竟真的開始翻閱奏折。
沈聆妤望著謝觀,心裏覺得有一點好笑。明明是她幫他處理折子,怎麼反過來成了她央他幫忙?
瞧著謝觀難得會管一管朝政,沈聆妤沒放棄這個機會,趕忙問:“陛下,地方缺的官員太多了,如何填補?這些人事調動,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處理。我不認識那些臣子……”
“孤也不認識。”謝觀道。
沈聆妤張了張嘴,欲言又止,沮喪地抿起唇。她總覺得這樣長此以往可不行,謝觀無心朝政。她倒是有心,可她自知能力有限。
謝觀看著沈聆妤擰眉犯愁的樣子,問:“就為這個犯難?”
沈聆妤犯難的事情實在太多了,這確實是眼下很棘手的一件。她急急說:“馬上就要春闈了,到時候能不能破例讓這些舉人老爺們立刻去地方任職?可是就怕人數還不夠……”
“那這一屆科舉,就多納些人才。”謝觀單手支額望著沈聆妤認真的眉眼。
“可一味加人數,他們之中若有庸才呢?貶下之後再如何挑人補上?”沈聆妤喃聲,“科舉若不是三年一屆就好了……”
“那就每年一屆。”謝觀望著她,目光不曾移開過。
沈聆妤偏過臉望著謝觀,問:“還可以這樣嗎?”
“沒什麼不可以。”謝觀提筆,開始寫詔書。最後一筆寫完,謝觀抬眼,看見身後的坐地燈將他與沈聆妤的影子落在長案上。
謝觀盯著他們兩個人的影子,兩道影子緊緊挨著,有些夫妻的繾綣輪廓了。他還記得將要與沈聆妤成婚前,他也曾憧憬過婚後兩個人燈下偎坐閑談,餘生共度。
風吹起白色的幔帳,如白幡的幔帳將謝觀的思緒拉回來,讓他清楚地明白自己身在何處。
第二天一早,謝觀果然要帶著沈聆妤去上朝。
沈聆妤勸了兩句,見勸不動他,便安靜坐在輪椅上,由著謝觀給她穿衣打扮。
鳳袍穿在沈聆妤的身上,謝觀看了又看,還是覺得醜。他又三兩下將沈聆妤身上的衣裳剝去,給她拿一身粉嫩的裙裝。
人嬌如春日枝頭桃。謝觀看得眼睛舒服了,可又覺得失了皇後的莊重。他問:“沈聆妤,你想穿什麼?”
沈聆妤這一大早已經被他脫來穿去折騰了幾個來回,不想再折騰了,她違心地說:“都很好看,陛下的眼光都很好。”
謝觀突然問:“那你想穿龍袍嗎?”
龍袍是想穿就能穿的嗎?!
沈聆妤驚住,愕然望著謝觀,連連搖頭。
謝觀自己將這想法否了——龍袍和鳳袍一樣,都很沉悶,不好看。他蹲下來,給沈聆妤穿上鞋。
“陛下真的要帶我去上早朝嗎?”沈聆妤再一次小聲問。
謝觀沒抬頭,握著沈聆妤的腳踝將其放進鞋子裏。他說:“如果困了累了想如廁了,立刻與我說。”
他起身,推著沈聆妤出門。
一直等到了大殿,沈聆妤還是沒有猜到謝觀為何要帶她來上早朝。
在內宦細著嗓子稟告的聲中,站滿大殿的文武百官跪下去叩拜。齊聲的萬歲之後,偌大的大殿陷入短暫的安靜。於是,沈聆妤輪椅木轅碾過的聲音變得十分清晰。
跪地的大臣們,看著謝觀的靴子經過,才敢悄悄抬頭好奇望過去。見到坐在輪椅裏的沈聆妤時,皆是震驚不已。
後宮向來不能幹政,更不可能光明正大跟著帝王上朝啊!
謝觀推著沈聆妤走至上首,瞥了一眼明黃的龍椅,其上鋪著厚厚的絨毯,坐著要比輪椅舒服許多。他問:“你要坐輪椅,還是那裏?”
跪地的文武百官無不提了一口氣。
沈聆妤何嚐不是懸了一口氣,謹慎回答:“輪椅。”
謝觀知道沈聆妤顧慮多,他也沒堅持,自己在龍椅裏坐下。
殿內的文武百官在“平身”中起身,便看見皇後娘娘坐在陛下身邊,陛下正彎著腰,去給她整理蓋在腿上的薄毯。
有那滿口之乎者也的老臣深吸一口氣,若不是怕死,定要一邊撫須一邊高呼:“太不像話了!”
不過還是有那不怕死的臣子朝前邁出一步,朗聲:“陛下,後宮不能幹政是祖上傳下來的。陛下上早朝時,令皇後娘娘伴在身側,實在不成體統,恐要寫在史書上貶責啊!望陛下三思!”
謝觀有些稀奇地瞧著這個文臣。
謝觀以為,自當了皇帝之後,殺了那麼多人,已經沒有人敢忤逆他了。今日居然有人在朝堂上公然批判他的行為。
稀奇,真稀奇!
“祖上?孤的祖上已經死光了,管不著孤。”謝觀似笑非笑,“孤最厭惡被管製,你話多了,賜拔舌。”
“陛下!”秦斌蔚上前一步,“林大人苦心進諫,何罪之有?”
秦斌蔚正是如今手中握重兵的蘇秦二將之一。
“不敬之罪。”謝觀居高臨下地盯著秦斌蔚,“進諫恐不是武將之責。”
滿殿文臣武將大氣不敢喘。眾人心中皆惴然,難道陛下要降罪秦將軍不成?
沈聆妤斷然沒有想到上朝是這樣的,才剛過來,謝觀就要拔人舌頭!
秦斌蔚毫無懼意,抬首挺胸:“臣領罪,請陛下降罪。”
他直視謝觀,在等謝觀降罪,也在等待謝觀到底會不會降罪。
滿殿死寂。
沈聆妤擔憂地望向秦斌蔚。她記得她與謝觀成婚那一日,秦斌蔚是上賓。虎背熊腰永遠肅著臉的大將軍哈哈大笑,指著謝觀:“七郎,還不快過來給我敬一杯喜酒?”
在一片膽戰心驚的死寂裏,謝觀終於冷聲開口:“既秦將軍執意,那就罰你親行拔舌之刑。”
秦斌蔚微怔,繼而擰眉。
謝觀冷冰冰地補充:“若不願意行刑,那便——”
“陛下!”沈聆妤突然開口打斷謝觀的話。
謝觀有些意外,他轉過頭,麵無表情地看著沈聆妤。下方立著的文武百官亦望向沈聆妤。
沈聆妤心口怦怦跳著。她覺得自己真是瘋了,居然敢在朝堂上打斷謝觀的話,當眾忤逆他。
因為懼意,她的雙頰以一種很快的速度蒼白下去。
她壓了壓心跳,盡量用平靜的語氣開口:“陛下上次答應臣妾,若臣妾有不懂之事可以向朝臣詢問還作不作數?”
謝觀盯著她,沒說話。
沈聆妤輕咬一下舌頭,讓自己的聲線不至於發抖。她等不到謝觀的接話,便不再等,硬著頭皮說:“臣妾正有一些事情想向秦將軍、林大人諮詢、學習……”
沈聆妤心口噗通噗通地跳著,鼓起勇氣唇角扯笑地與謝觀對視。
謝觀盯著沈聆妤發白的臉色,問:“你冷嗎?”
“……啊?”沈聆妤懵懵的,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問這個。她茫然地搖頭。
謝觀轉過頭,望向殿中黑壓壓的臣子,神情懨懨地問:“還有什麼事情要稟?”
滿朝文武愣了愣,才反應過來陛下這是饒過了林大人和秦將軍?陛下何時收回過成命?這幾個月朝臣的勸諫,他何曾采納過?沒想陛下今日竟然因為皇後娘娘的幾句話放過了林大人和秦將軍……
沈聆妤悄悄鬆了口氣。
她知道自己應該聰明一點乖一點自顧一點,她已經自身難保實在不該多事管別人的事。可是她做不到坐視不理,但凡有一線可能,她總想去試一試。
下朝時,謝觀冷臉推著沈聆妤回乾霄宮。
“下不為例。”他說。
“是。”沈聆妤趕忙應。
謝觀搭在輪椅椅背上的手鬆開,他又說:“還有,不要用臣妾這個自稱,我不喜歡。”
“是!”沈聆妤再次立刻應。
今日朝堂上,是沈聆妤第一次用這個自稱。她當時想著是在朝堂上,自然而然便用了這自稱,不知道謝觀會不喜。
謝觀沒再理沈聆妤,抬步走到窗下,在躺椅裏懶散躺下,合目休息,神情懨然。
沈聆妤的輪椅停在門口,她有些無措地望向謝觀。
過去了許久,謝觀開口命令:“去,拿本書來給我蓋臉。”
“是……”沈聆妤看了眼從窗口照進來的陽光,挪著輪椅到一旁就近的博古架,去拿書。這個博古架上放了許多書冊,都是謝觀的。沈聆妤之前不會主動碰他的東西。她一手撐著架子,一手舉高去拿擺在上一格子的書冊。書冊拿下來了,她撐在架子上的手卻不小心將抽屜帶著拉開一些。
沈聆妤隨意一瞥,看見裏麵放著白玉盒。
——當初在金香樓的拍賣會上,謝觀差點用這個白玉盒去裝青柏的眼珠子。
白玉盒朦朦朧朧可見裏麵放了東西,不知被謝觀放了什麼。
“磨蹭什麼?”謝觀問。
沈聆妤趕忙將抽屜合上,轉身挪著輪椅靠近謝觀,小心翼翼地將書冊展開放在謝觀的臉上。
看不見謝觀的臉了,沈聆妤心裏竟有一種神奇的放鬆感。
沈聆妤坐在一邊,安靜地望著他好一會兒,終究還是主動開口:“陛下,秦將軍是謝家的舊友呀……”
她聲音小小的,噙著的小心翼翼實在太明顯。
謝觀拿開放在臉上擋光的書冊,睜開眼看向沈聆妤。
他本想讓沈聆妤閉嘴別吵他睡覺,可對上她柔麗澄明的眸子,向來不喜歡向別人解釋的他說:“沈聆妤,秦斌蔚沒你想得那麼幹淨。”